日暮槐花里

◇龙艳荣

槐花开了，白得像树下那对老人的头发。

　　她低头拍打衣襟上的花瓣，他踮脚摘了串槐花，偷偷插在她挽着的发髻上。

　　两人有说有笑往前走，她感慨道：“今年槐花开得真香，走了这么远还能闻到。”

　　他取下槐花，送到她眼前：“今年的槐花可真香啊。”

　　他俩穿过马路，手一直是牵着的，槐花的香气紧跟了一路，不肯散去。

　　这是四月槐花树下的一幕。他们曾是我的邻居。我家搬来时，他们就不再年轻了。

　　记忆中，邻居院子里槐花一开，他就举起一根带钩的长竹竿伸向花丛，她则端一只竹筲箕眯眼在树下指挥。槐花繁密幽香，招来许多蜜蜂，嗡嗡飞成一团密云。摇摇晃晃下着雪的槐树，据说是她过门那年，他亲手种下的。碎碎的小白花可以酿成蜜或裹了面粉鸡蛋炸来吃，她是北方人，爱吃这槐花饼，他也乐于挥竿而上。

　　早晨，他去菜场买完菜回来，端杯茶看报，她择菜洗菜做饭，饭后的碗锅由他清洗。晚饭后，两人沿着河边散步或在家里看电视剧。他们也常常拌嘴，为妻子要买土豆而丈夫买回了洋葱，为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。

　　琐碎的家务穿针引线，日子新新旧旧地延续着。后来，他中了风，行走不便。出门买菜的人，变成了她。大概因为身体不爽朗，他的脾气越来越大。她出门买瓶醋碰到熟人多聊了两句，他久等不回，在门口张望了一遍又一遍，终于等回来了，不免乱发一通牢骚。她给他理发，碎头发扎进了衣领里，他又会大声嚷嚷，她生气地放下剪子进屋去，丢下他一个人吹胡子瞪眼睛。到了吃饭时，两人又坐在院中有说有笑。

　　她记得吵架吵得最凶的那次，两人直奔民政局离婚，到了才发现结婚证没带，返回家找，气焰已经消了一半。最后婚没离成，倒还补办了两张结婚证。自此之后，他们吵架再也不提离婚。

　　“为了什么吵成那个样子，我到现在也没想起来。”她问他，他也摇摇头。

　　他们结婚近五十年。五十年，守着一个家，从新住到旧，伴着一个人，从年轻到老迈，这是一份我无法体会的经由恋爱、养育走向衰老的感情。但我亲眼见过他们形影不离、相依为命的模样，也亲耳听过他们吵架时互揭短处的激烈言辞，还清晰地记得冬日黄昏下两只花白的脑袋轻轻靠在一起的画面。一份苍老感情的后半截被我全部见证，没有轰轰烈烈也没有惊天动地，真的只是平淡如水。无论往水里掷多少愤怒的石子，漾起多少波纹，到最后连丝痕迹也不会留下。

　　细水也有断流的日子。谁也没料到身体健朗的老太太却走在了老头前面。走得实在突然，睡前老太太还说第二天要包顿饺子，她提醒老头记得定好吃药的闹钟，唠叨了一堆琐事后睡下了。第二天早上老太太没再醒来，突发脑溢血，在睡梦中去了。那时正月刚过完，春天还没来，冬天的寒气依然剔骨，双重的寒冬将一个老人的暮年覆盖得严严实实。前来吊唁的人都替他担心，留下老头一个人怎么办，他不会洗衣做饭，腿脚也不便。

　　料理完母亲的丧事，三个儿子打算把父亲接走，每个儿子家轮着住一年。他执意不肯：“我还能动，拄着拐杖买菜做饭没问题。”

　　从此，每天早饭后，他拄着拐杖，一步步往公墓方向走，到老太太的墓前陪她聊天，直到傍晚才回来。站在家门口，老头有时拿拐杖去敲门，往屋里喊一声，又突然止住声音，垂下头，好一会儿，掏钥匙，开门进去。

　　晚饭后，老头爱站在院子里，背手望着槐花树，反复听一首歌：“我俩结交定百年，哪个九十七岁走，奈何桥上等三年……”

　　哪用等三年，不过三个月，又搭起了灵棚，摆满了花圈。

　　我记得那是四月，邻居院子里的老槐花树正开着花，许多蜜蜂嗡嗡地在树上闹着。小儿子头一个推门进来，只见父亲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，睡着了似的，槐花落了一身。走近看，椅边的木桌上还放着一盘炸槐花饼，一口没动。

　　那棵槐花树还在，每年四月，老树开新花，白得摄人心魄。

　　（作者系荆门人）